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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寒梅着花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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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了满是甜腻香气流苏明玉的寝殿,寒冷却格外清新的北风将冯小怜吹得一个激灵,她裹紧了那件织锦暗纹的厚重套衣,只觉得国公府居真是大大不易。

    “娘子,这边请。”

    婢女搓着手,提着灯笼,语气冷得快要结了冰,本生这大冷天要跑上一回便是苦差,而且这少女明显是不得宠被赶出来的,看模样也没什么赏钱可拿,脸上便不由写满了不情愿。

    冯小怜看着婢女满是怨气的脸色,想着和这样的人走上一路,说不得要受上多少白眼和冷言冷语,便摇摇头,说道:“不必麻烦了,我识得路。”

    说着,她拿过婢女手中灯笼,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微微一笑,“放心,我不会同别人说的。”

    婢女张目结舌地看着冯小怜径自离去的身影,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正在她犹豫是否要追上去时,身后殿间竟然传来殿下通传,点名要见自己!

    婢女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步入殿中,恭谨一礼后便头也不敢抬起,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么快便回来了?”

    婢女心中一慌,知道今日殿下只怕心情不太好,连忙道:“回禀殿下,那娘子只道自己识得路,便独自回了……”

    那个声音愈发阴沉了起来,“哦?她是如何神态语气,细细说来!”

    婢女不知殿下何意,却也不敢隐瞒,犹豫着说道:“娘子神态无甚特别的,语气甚是柔和,还……还对奴微微笑了笑,看起来颇为……愉悦?”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前一阵女子的轻呼声,“殿下……”

    “真是好极了。”宇文直不顾那些柔软身躯的依附,径自站起身离开了那张精致温暖的软榻,嘴角微微翘起,“这般妙人儿,孤怎地现在才发现?”

    ……

    ……

    乌云如烟尘般袅袅散开,月光终于倾洒了下来,在这般寒冬的深夜中,即使是卫国公府也免不了多了一丝清寂,几处楼阁的灯火在远处遥遥亮着,而灯光所无法触及的地方,则是陷入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冯小怜熟悉地在园林中穿行着,手中灯笼的微薄光亮洇开前途浓稠的黑暗,她低着头沉默地前行着,盘算着今日自污脱身是否会影响到自己在国公府的处境,却又想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几日之后自己便要离开这里,去到另一处与此处或许无甚不同的深宅大院中,便叹了口气。

    叹过了气,她又不得不开始思虑着如何做好一枚以色事人的棋子,如何避开卷入那团沾不得的漩涡,又如何能既达成目标又全身而退……

    逃之夭夭?

    且不论是否能逃出戒备森严的卫国公府,就是她成功逃了出去,之后便只有舍弃了原本作为冯小怜的一切,或是流浪街头,或是寻个寒门子弟嫁了,或是又因为这副相貌陷入更多的麻烦……

    这天下之大,哪里有她的容身之处?

    冯小怜继续沉默地行着,在心头幽幽浮现的某些怆然被冷静到有些无情地打断,正要开始继续思考着那些棘手却不得不思考的问题,却忽然觉得额前滑过一抹凉意。

    她怔怔地伸出手,看着静静飘落在掌心的小小的品红色花瓣,随后抬起头,发现身周不知何时已经尽是清峻虬劲的梅树,如寒霜般的月光像碎玉般洒落,为枝桠上初初绽放的梅花镶上柔和的银边,浓艳得如朱砂般的花瓣因此有了奇异的莹润光泽,在这寒彻凝冰的夜色中,梅花花瓣清冷却又有着淡淡哀愁地从枝头飘落着。

    落在了她的额前,落在了他的肩头。

    ……

    ……

    梅花落在宇文直的肩头,落在他缁色衣裳上,如同肩上停留着绯色的薄薄蝶翼,显得格外鲜艳,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画面,脸上原本透着几分冷冽的笑意渐渐褪去。

    明月如水倾泻在梅树林间,如一池流转水银,披着素色套衣的少女静静伫立在其间,有些怔忡地微微抬着头,她伸手接住一枚落花,薄薄的月光为她披上一层轻纱,仿佛如迷雾后不真实的幻影,寒风一吹便会化作尘烟消散。

    起风了。

    于是满树梅花婆娑摇曳,落花如雨,少女微微侧过头,看到了站在重重梅枝之后的宇文直。

    似乎该是一眼万年的时刻,似乎这一刻该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偏生冯小怜只是微微一怔,便轻声问道,“殿下怎地来了?”

    “国公府上,还有孤去不得之处?”宇文直微微挑眉,说道。

    冯小怜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仓促行一礼,便转身准备离去。

    宇文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霸道地将她拉至身边,薄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这国公府上,似乎也还没有孤得不到之人。”

    虽然被扯得一个踉跄,然而到了这一步,冯小怜反而并不慌乱,用另一只手轻轻将发丝抿至耳后,静静说道:“不知殿下为何不在殿中享乐,非得来冬夜中受冻?”

    宇文直微微眯起眼,看着她平静的态度,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她在殿前那副娇弱模样果然是装的!这般如娇花嫩柳般的女子他见得多了,却无一不是想以柔弱之姿博得欢心,竟是未曾遇到过以此姿态故意来使人厌恶的!

    “以进为退,果然是好计策。”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心头闪过一丝被欺瞒的恼意,“……就差一点便成功了。”

    “殿下却也不需亲身追至此地。”冯小怜摇摇头,虽不知这位精明的卫国公究竟从何处辨出自己埋得极深的用心,却知道他若是真的恼怒,那自然有的是手段可以施展,根本不需孤身一人来寻她……甚至连一件套衣都没有披便出了门。

    宇文直一怔,却极快地掩饰了过去,语气冰冷道:“何时轮到你来管孤了?”

    而少女立即从善如流地道,“是,殿下,请恕小怜无端,不敢再扰殿下雅兴,小怜这就告……”

    话还未说完,冯小怜只觉手腕处一股大力传来,随即她便被重重一推,后背抵住了细细的梅树,震得梅花簌簌落下,就像是一场落雪般缱绻地纷纷扬扬地洒下,飘落在两人之间。

    宇文直紧紧贴着她,一手还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的行动范围限得死死的,他低下头,极近距离地端详着眼前的少女,终于在她如白瓷般的脸庞上寻着了一丝局促的微红。

    然而她低着头,长睫微颤,心中早已慌乱,却硬撑着一言不发,生怕说出些什么坠了声势,又怕惹得这位殿下更多的动作。

    梅花纷落如红雨,幽香静静浮动着,宇文直伸出手,轻轻滑过她冰凉的脸颊,然后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注视着他,不容拒绝地低声说道:“明日我便将你录为妾室,褚翁那边自会另觅人选。”

    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他总有些阴沉的眉眼似乎被清亮的月色柔和了棱角,而有些潮红的微醺双颊也让他不再那么锐利得令人寒冷,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的男子,冯小怜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苦恼。

    以她的出身,她自然不敢去奢求正妻,成为国公之妾已是极为飞黄腾达之事,比起市井坊间一寻常寒门女子,不知要风光多少倍,更遑论应褚公之约,去做一枚前途渺茫的棋子……

    一个正常女子,都应该知道该如何选择。

    于是自认为是普通少女的冯小怜开始苦恼。

    她抬起眼,看着宇文直,轻不可闻地说道:“殿下可否让小怜好生思虑几日?”

    北风愈发湍急了起来,花瓣如赤朱蝶翼般在寒风中翻飞着,两人贴得极近,气息相闻,为寒冷的冬夜中平添了一丝炽热之意,宇文直薄唇微微扬起,温热的气息随着他的话语轻轻弥散开,低笑道:“……思虑?”

    说着,他垂下眼,不容抗拒地准备附上眼前少女柔嫩如花瓣般的唇。

    ……

    ……

    “砰”地一声闷响,一声痛哼,随即是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冯小怜看着渐渐委顿于地昏迷不醒的男子,扔下方才从树后摸到的铁锹,幽幽地叹了口气,“刚才还需思虑几日……现在想也不用想了。”

    她在原地发了会儿呆,随即将双目紧闭的宇文直搬到梅树下,让他背靠着树干,然后她蹲下身捧着脸看着宇文直,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平日总是紧绷着的脸,哀叹道:“可怜的殿下,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或许是记忆深处那一丝淡得快要忘记的血色,提醒着她曾身怀过一个梦魇,便下意识拒绝着所有靠近自己的温热。

    不过做了便做了,已经没有后悔的意义,还是想想如何面对明天升起的太阳比较实际,以及如何承担国公殿下的怒火……

    冯小怜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的肤色有些苍白,映着缁色如墨般深色的衣裳,衬得他人也如寒冬般肃穆,可如今他那比夜色更加冷冽的双眸紧紧闭着,总是线条刻薄的薄唇也微微张着,仿佛是在梅花树下不经意打盹儿般,就连表情都不设防地柔和了起来。

    可他却是一位国公殿下。

    此时,她若是一走了之逃回琴园,待宇文直醒来,自己大概就该如那位倒霉的素娘一般住进小湖的湖底了;若是去寻侍卫婢女,称自己失手将卫国公殿下一闷棍给敲晕了,恐怕下场也是同样惨淡,更不要去想悄然逃出这座在夜晚只会愈发森严戒备的国公府……

    哪条路都走不通。

    冯小怜简直后悔得想要剁了自己的手,却只能泪流满面地选择留在此地,准备当卫国公醒来后好好发挥演技表现一下自己失手伤人的忏悔之心,跪求他老人家放自己一条生路……

    于是冯小怜想了想,便将身上那件套衣解下——她知道自己没有人家金贵,盖在昏迷着的宇文直身上,非常卑微地指望着待宇文直醒来后能因此怒气少减。

    然而脱下了套衣后始觉更深露重,寒气袭人,她不由打了个寒噤,便也坐到梅树下的宇文直旁,不着边际地想着宇文直的贴身随从们定是以为他来琴园寻花问柳来了,才没有前呼后拥地跟随,不然怎会任由堂堂一个国公昏迷在寒冬的偏僻小园中。

    可是还是很冷。

    冯小怜蜷缩着身子,发着抖缩在树下,悲哀地心想自己脑子何止不太好使,简直就是没有脑子,咬牙忍上几日,或者就干脆从了人家国公殿下也没什么不好的——而现在就算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着国公殿下收了自己,估计他也只会冷笑着一脚将自己踹进湖里……

    抱着悔恨的心情,一片寒冷中,冯小怜不知不觉便阖上了眼,迷迷糊糊地睡去。

    清澈的月光下,梅树间似乎有阴影正温柔地注视着她宁静的睡颜。

    ……

    ……

    一朵梅花被清晨的第一缕微风吹落,轻轻飘着,然后温柔地擦过梅树下人的脸庞,沾着朝露的凉意将树下之人从梦中惊醒,带着一丝茫然地睁开了眼眸。

    然后迷茫只是比朝露更短暂的幻觉,几乎就在下一秒,他感受到了颈后传来的痛楚,神色立即如同被寒冰一寸寸覆上,冷漠之中深藏着一丝即将爆发的愠怒。

    他正一脸阴寒地准备开口追究侍卫的失职,然而,身旁却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宇文直警觉地侧过头,却愕然地看见……那个昨晚敲了他一棍的可恶少女如今正兀自沉沉睡着,没有挨着他一丝的身体因为寒冷蜷缩成小小一团,脑袋却已经不自觉地枕在了他的肩上,被压着了的粉嫩脸颊鼓了起来,鼻头冻得通红,而那令他恼恨的双唇轻抿着,与那微微皱着的眉似乎在说着梦中依然无法躲避的寒冷不安。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很久,然后将身上犹有余温的那件套衣轻轻地盖到了少女的身上。

    无人途经的荒僻小园中,梅花落了一整宿,地上染着胭脂般的花影,梅树下,少女靠着男子的肩头静静地睡着,冬色般素白的裙裳铺展了一地,如同一张蒙着温柔尘埃的清隽水墨。

    而宇文直沉默地捻起那枚滑过他脸庞的梅花,然后垂下眼,在朱砂般的柔嫩花瓣印上了一个微凉的吻。

    ……

    ……